【徒劳掩面伤红粉】
女人总是有些痴心妄想的,尽管能想象到最终的结局,但还是不愿意去面对现实的。
崇绮楼中的女人每每揽镜自照,眼睁睁地看着花一样的年华像水一般流走。
太阳已经升在半空中了。
温暖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,照在她耳畔的明月珰上,反射出耀眼的光芒。
绿珠抚着栏杆,回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石崇。
他沉沉地睡着,嘴角有一丝微笑,应该是做了美梦。
绿珠的嘴角也在微笑:石崇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,是多么高兴啊,他对待自己应该是和对待其他姬妾是不同的。
三年了,他还是爱着她的,从未想过让她劝宾客喝酒。
他一定舍不得她。
“苟生亦何聊,积思常愤盈。愿假飞鸿翼,乘之以遐征。飞鸿不我顾,伫立以屏营。昔为匣中玉,今为粪土尘。朝华不足欢,甘与秋草屏。传语后世人,远嫁难为情。”
绿珠又舞起了《明君》。但是哀婉缠绵的曲子倾注了自己更多无奈的心情,她楚楚可怜的面容,几欲飞走的身姿,无不牵动着宾客们的情绪。
她眯起眼睛,暂时忘记了忧愁。
朦胧之中,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,熟悉的目光,绿珠忍不住去瞧来人是谁。
四目相视,却原来是三年前所见的男子。
筵席散后。
绿珠走至无人处。
“是你。”绿珠惊讶道。
“是我。”他说。
“你当初骗了我。”绿珠背对着他。
“不。”他说道,“是你自己骗了自己。”
绿珠眼里闪过一丝嘲讽,说道:“君候不让我劝宾客喝酒,是因为他爱我。”
“他爱你?”他问。语气普通却有着让她不得不重新考虑的力量,她不由得退后了几步。
他重新问道:“他爱你吗?你不过是他十斛明珠买来的侍妾,他富可敌国,十斛明珠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呢?”
“他爱我。”绿珠喃喃地道,但是声音已如蚊蚋。
他爱我吗?这个问题从她入金谷园以来一直困扰着她,她不求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,只希望她是他唯一爱着的人,毕竟爱都是自私的,但是,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是受宠的真爱,因为除了不让她劝酒以外,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。她怎么知道她在他心中是不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呢?
女人都是很死心眼的。
他趁她神思慌乱间,忽然捉住了她的手。
他颤抖着声音道:“绿珠,我是真的爱你的……”
她心里一惊,慌忙抽出了手。
那男子讪笑着,迟疑了片刻,不禁又问道:“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,你的脸上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。绿珠,其实,你比任何人都明白……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。”
男子笑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他?”
绿珠愣了愣,有两行清泪从颊边滑落。
金谷园又开始了宴会,一如往常的奢华。
宴会在桂花树下摆下,几案依次排开,上面放满了山珍海味,旁边坐着的是石崇的好友-二十四友,绿珠仍然跪坐在石崇旁边,任桂花瓣落了一身。
一千多名的姬妾在宴会中起舞,她们美丽、青春,她们所有的笑容,所有的媚人的姿态全都是因为一个人而展示。
石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,心满意足地饮下一杯一杯的美酒。
可绿珠一点都提不起兴致。
她望着一片片落下的桂花瓣,陷入了遐想。思绪一直飞到未来,她看到她老了的样子,皮肤不再滑腻,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皱纹,就像小时候双角山下那一棵枯死了的树的老树皮;她看到了自己失宠的情景,石崇毫不怜惜地让他去劝宾客喝酒,宾客不喝,石崇便一刀砍到了她的胸膛……绿珠吓得回过神来,她抚着自己的胸口,却仍感觉那疼痛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过——死亡却是那么真切。
“绿珠!”石崇在叫她。
她浑身都在发抖。
石崇走过来握紧她的双手,疑惑地道:“你在害怕?”
绿珠垂头不语,两眼茫茫然然的。
石崇微笑道:“绿珠美且艳,善歌又能舞。我新作了一首《懊侬歌》,去为我舞来。”
绿珠还在惊怕之中,并未反应过来。
石崇目光炯炯地望着她。
这时,她才回过神来,慌张地撩起裙角,在一片桂花瓣中跳起舞来。
石崇在席上向她举杯,然后一饮而尽。
她朝他笑笑。
金谷园里花雨漫飞。
绿珠穿着一身簇新的淡黄色的衫子站在崇绮楼上,身材修长,细腰盈盈一握,唯有一张俏脸却是苍白无比。
楼外正盛开着桂花。
桂子开花,香飘万里,绿珠站在楼上,仿佛是笼了一层轻雾,迷离而忧伤。
她看着楼下白衣的男子,纤细的手指握住又松开。
白衣的男子一直盯着她看。
绿珠转而去看天上浮动的云彩,索性又闭上眼睛倾听桂花飘落的声音。
那人站在楼下说道:“你应该离开他。”
绿珠不去看他,只是以双手掩面。
那人继续道:“你想跟我一起走吗?”
绿珠摊开双手,眼睛眨了眨,吐出一口气,终于微微摇了摇头。
元康九年。
孙秀来到了金谷园。
被罢官许久的石崇出来迎接。
孙秀开口便索要美人。
石崇便从一千多名姬妾中寻出了几个颜色绝佳的送给孙秀。
孙秀却阴测测一笑,问道:“天仙化人,平生仅见,在下是来迎绿珠的,不知道哪一个是?”
石崇勃然大怒,也不管现在自己的处境如何,斥责道:“绿珠是我的爱妾,怎能相赠?”
孙秀仍然是淡淡地笑着说:“石公博古通今,当知‘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’的道理,希望你三思啊,世上可是没有贩卖后悔药的。”
石崇听了,脸色微微一怔。
孙秀坐在首席上,修长的手指玩弄着几案上的奇花异石,白色的衣衫被微风吹得微微拂动。
石崇颓然跌坐在席位上,仿佛置身于摄氏零度的空气。
“君侯。”绿珠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。
孙秀抬头去寻那传说中的美人。
登时四目相对,绿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。
“是你。”绿珠凄然而笑。这孙秀原来就是那个时常在金谷园与他碰面的男子,那时候,孙秀不过是王伦身边的一个小厮,自然不能在金谷园中有过席位的,也自然绿珠不能很快地知道他的名姓——况且,她只是以为他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,何必再去打听他姓甚名谁?
“是我”孙秀来到她的面前。
“你们。”最震惊的莫过于石崇。
孙秀笑道:“是的。我们早就相识,而且……”
石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
孙秀从怀里拿出一柄碧玉簪,碧玉簪通体晶莹剔透,显然是那日绿珠不小心落入水中的碧玉搔头——失而复得,竟是被他给捡起来了。他将它轻轻地别到她一头的青丝间,淡淡地道:“她愿意跟我走。”
铁证如山,谁都会相信他们背着石崇,私下里该是多么亲密!
绿珠百口莫辩,但是她相信石崇是相信她的,对于这一点,她比自己相信自己还要笃定。
石崇看着她的眼睛,嘲讽似的道:“绿珠,是这样吗?”
“你信我还是信他?”绿珠咬着唇。
“当然信你。”石崇握紧的拳头骤然松开,“说,你为什么背叛我?”
当初的山盟海誓已经被轻易地摧垮了,绿珠缓缓退后两步,勉强抚着栏杆站立起来。
孙秀连忙跑过去扶起她,她却甩开了他的手。
石崇不看他,只牢牢地盯着绿珠:“你背叛了我,我要听你说。”
“你已经被罢了官,已经失了势。”绿珠迟疑了一会儿,终于仰起头,含着眼泪,笑道:“我打算跟他走……打算离你而去。”
“呵呵……果然是十斛明珠买来的女子……”石崇嘲讽般地笑起来,“如今我为这样一个轻浮的贱婢获罪了。”
绿珠望着他,竟也轻轻地笑了起来:“原来我在你的心中我一直是……贱婢始终还是贱婢……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!”
石崇的脸色变得苍白。
绿珠的眼睛平静如水,看着楼外漫天的桂花,静静地道:“你买了我过来,你给我美丽的房子,你给我漂亮的衣裳,你在我耳边还轻轻地道‘绿珠,永远在一起吧!’‘绿珠,永远在一起吧!’多好听,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美丽的谎话。君侯,那时候,我心里就暗暗发誓,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的。可是,你有一千多名的姬妾,你对她们和对我都是一样的,我无法分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。后来,孙秀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,我一点都不喜欢他,我只是想用他来证明你待我是否与待其他姬妾有所不同,然而……”
石崇抱住她:“我为了你宁愿放弃一切,谁也不可能从我的手中夺走你!”
绿珠苦笑着,将耳中的那一对明月珰摘下,送至石崇的手中。
“你个调皮鬼,如果我接不住你,你岂不是要摔坏了?”
“你一定会接住我的。”
“这么信任我。”
“你如果接不住我,大不了……”
“石郎,你爱我吗?”她抚着雕栏,再三回身望了望石崇,那个跟她说“绿珠,永远在一起吧”的男人。
石崇看着她映在阳光中的脸颊,凄厉道:“绿珠,我自然是爱你的。”
绿珠听了,心满意足的微笑。
她回过头,去看楼下那几株正在飘香的桂树。
花开花落,花明知道它绽放了之后便会飘落,但是仍然执着的在枝头开放。
女人岂非也如这花朵一般?
“我走了。”绿珠道。
“你……”
“愿效死于君前!”她提起一边的裙角,在崇绮楼上一跃而下,像一片离开了桂树的桂花瓣一般飘落在空气中。
——当一个女人知道所爱的男人是爱她的,她是愿意同他分别的。
到底什么是爱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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