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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洗头发


二层小楼,午后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在杏花堂廊中撞见抱着脸盆的谢惊弦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手臂上的布条隐隐渗透血迹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黏在他对面的地上没有动,笑脸一抬:“我帮你洗!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一愣,元飒星已经从房中拖着矮凳出来了,想了想说:“你躺在你的书桌上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眉头跳了跳,“你怎的不说,我倒挂在杏树上?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圆张的眼睛跟随他的话语投向楼下,见着大杏花树下长凳重获灵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杏花堂这时间没有人,不然谢惊弦,定是不会同意她帮他洗头这个主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把谢惊弦按在板凳上了,临走前与他对视,竟像是同小狗交流引导:“你躺在这里,先不要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被固定在长凳上,懒得挣扎了,他平躺在那里,望见元飒星回二楼,推开自己房门进了自己屋里,又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天井之外,日丽风清。天气真好啊。阳光盖地,树下金光,被杏枝与花滤得仅有淡淡的圆圈。

        杏花堂的杏花巨树不知被药王神摆了什么神仙药毒,金秋也会倒开得一场花。只不过开得盛繁缤纷,或许有一不虞之夜过后便宾然零落。且此杏从不结果。然花开惊人,是杏花堂一大奇观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兴致勃勃地带着自己的木梳手帕等等工具下来了,踊跃得像是要玩小时候的过家家游戏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望向她的手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竟要用自己洗头的簪花皂给他洗头!

        “哎?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用这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簪花皂是从西域胡人流传至不夜都的,每家夫人小姐人手一块,不夜都中走两步便买得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好吧。”元飒星有点小失望,先急匆匆将谢惊弦按下了,往怀中一探,“我还有这种白色的,不带香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院中,脚前盆盆桶桶,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用具的放大版,备好了热水冷水,元飒星坐在了矮凳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这么一坐下来,望着谢惊弦的头发,才有些不知所措起来。她第一次给别人洗头。她的手指轻轻解开了系在他头发上的发绳,像对待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的头发全都散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头发,好长,好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头发也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闭了闭眼,强撑着这个别扭的姿势。

        若不是手上实在妨碍,若再回当初,他定然不会理会元飒星这个提议。

        下午的阳光掠过杏枝与花的缝隙,与游动的花影一道打在了他的脸上。他重新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女倒着的脸庞映入他的眸池中。

        不那么跳脱,反倒透出几分与她不符的认真来。像她信誓旦旦,说出那些幼稚、可笑,又仿佛是世间真理的自信不疑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云飒星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,生出麻麻的痒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像被太阳蛰了眼,眼皮闪动,忽地收回视线,目光与身子平行,张嘴欲说:你随便洗洗便行。又什么都没说,由她摆布。

        阳光好暖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闭着的眼里,好像看到了浅而绿的弯草,树叶沙沙地后面是天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水声哒哒、哗哗,风声细微,杏花摆动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雪红的杏花飘飘扬扬,嗒地一下,掉到了他的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说话:“你的头发好漂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牙根抖了抖,伸手携去了衣襟上的花,从凳子上坐起来,未去看元飒星,“谁用漂亮夸赞男子……头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是很漂亮啊,漂亮不仅可以夸所有人,男子女子,还能夸兔子小狗,可以夸头发,是我对你诚实的盛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拽来手巾按在头上擦,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又说:“我说洗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往谢惊弦头上又添了快擦头布,声音中笑嘻嘻的,“不用谢!”

        收工的夜里,穿入杏花堂的楼道,谢惊弦声音幽微,在元飒星的头顶道了声:“跟我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?”元飒星捋了捋垂于肩头的橘红发绳,灵动的眼睛扫扫左右,“那我等大家都进屋了再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一噎,脸上温度忽然有些狼奔豕突,大步流星地转弯了,“随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在卧房里磨蹭了许久,院中声音不见削减直至消弥。元飒星脑子突然一想——

        啊!他们莫不是在赏月饮酒呢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由她踏着脆亮的步子,意正心实地往谢惊弦房中去。楼下树下有人抬了头,司情姐姐居然在,沈大哥居然也在,他不住在这里的,不过他没有看见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几人看了眼就不看她了,继续摇着或白或圆的酒瓶喝酒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小大人地叹气:她又不是小孩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很快拉开门,上下扫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屋内那张木桌子上,放着一个螺钿花梨木六角盒。谢惊弦背过身,径直抱起了它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一盒花皂,盒顶镂空,透出内里包装的簪花皂各种颜色,香味交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给我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拿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小小地圆了圆嘴巴: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在下面喝酒。”她老老实实抱着六角木盒,却说,“你的酒还有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等待谢惊弦作答的时分,元飒星一不小心发现,花梨木盒中,还有一块扁平的香膏盒子,她又圆了圆樱桃小嘴:“你怎知我喜好橘红色?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腹诽一阵,错开头,看向侧边门框,心中“嘁”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放下一盒簪花皂,打开了橘红色的香膏盖,清馨的花果味道,让她忍不住多吸了两口,和悦地抬起对着他的脑袋顶,“我抹咯?”少女仰起脖子,两根手指往自己脖子上蹭了蹭。

        白皙的脖颈,耳际细软的短发,微微晃着,谢惊弦直视元飒星的眼中异色一晃而过……想掐出印子,又想咬出血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发现他在盯着她看,眼神怪怪,慢慢抓了两下脸颊:“我的脸上又有什么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忽然撇头,“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?”元飒星好意外,“你不请我尝尝酒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十五。”他的睫毛颤颤,似呐呐自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十五怎么了?”元飒星看向另一侧窗,“宜赏月?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这个小子,莫不是害怕她赖在这里,坐着一直不走么?

        “改日吧。”谢惊弦低头,将桌上的木盒抱起,怼进了元飒星怀里,“送你的,拿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被关在了门外。

        算了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跟谢惊弦斤斤计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唉,谁叫她今晚收到了他的礼物。

        楼底下的院子里,“大人们”已经散了,天井上月亮像一盏极亮的明灯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低头嗅了嗅怀中木匣。好香啊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上元夜,此等佳节,却也是机关楼护卫队最忙碌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精卫队过不得上元夜,元飒星大白天便拉了谢惊弦下楼,到玄雀大街街市浅晃一遭。

        玄雀大街今日长长一条,全是商贩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正往油纸酥糖的铺子走着,突然一拍腰侧,“呀!我忘记带荷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迈过她,率先往前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糖老板看了看谢惊弦,抓抓后脑勺,货架上琳琅满目散着酥糖,每一颗都用油纸扎着:“你们来得忒早啦,我们家的纸包还未取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站在原地反应过来,谢惊弦已转身向她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伸手。”他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依言,谢惊弦也伸手,一大把糖尽数掉落她的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女龇牙看着扑扑簌簌掉向自己手心里的颗颗糖果,“哇!你去给我买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低头看了一会自己满手的油纸酥糖,抬头,眼里全是笑,“我没有手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脚步一顿,转过来面向她,忽然伸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的手并未从她手上取糖,而是往下,自她腰间扯出了一方淡绿绣花的手帕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黑黑的瞳仁流露出狡黠的挑衅:“你觉得我还会剥给你吃?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还钉在那里,谢惊弦皱了皱好看的眉,她方道:“算了,幸好你也将我当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说什么?”谢惊弦只听清了朋友两个字,舒眉问,“还去不去其他地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机灵鬼一样,“你是说要请我吃遍玄雀街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将油纸酥糖包进手帕里,继续往前面走。元飒星鼻子很尖,抓着手帕说:“枣泥桂花糕!”

        脚边躺着拐杖,坐在地上的老者传来声音:“公子年纪轻轻,命如其名,自携惊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低头看那白须白发的算命瞎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一把拽上他的袖子,言笑晏晏地扯着他往卖枣泥桂花糕的铺子赶,不甚在意地笑:“惊险怎么了,我还叫元杀星呢,怕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八字全阴,自小便听不少人说过,八字纯阴的人,心性阴郁,命途多舛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朝英怀胎不足九月,谢惊弦父亲命丧沙场恶讯传来,谢惊弦早产,阴时阴日,男婴呱呱坠地。奶娘忧心他遭人诟病,同将军提议,对外小动时辰,莫叫旁人知悉小少爷八字,以免沾染将军为少爷克死的谤议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元飒星带他直奔枣泥桂花糕的蒸笼,她得了刚出炉的芳香四溢的糕饼,问他吃不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娘以前每次打完仗回来,都会给我带枣泥桂花糕。还有一把桔梗花。”谢惊弦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先是一愣,“那你娘定是十分爱你,同我娘爱我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桔梗花是爱你的意思。”元飒星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爹向我娘家里提亲之前,就日日送花给我娘,他说这些花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了。”谢惊弦默了须臾,问,元飒星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重新道,声音藏不住落寞:“她爱你,但是这是不对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飒星认真又笃定地昂起头看着他说:“我爹说父之爱默然也,可沉默不是金,若母之爱子是直白的,他亦不当消声匿形,这样对我们飒星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爱要让被爱的人察觉才是最好的爱啊,不然有什么爱的意义呢?我娘就是这么教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盯着谢惊弦的袖子说:“青云将军是个千古大英雄,她爱你,但是这样对你不公平,给你带花和好吃的,可是不知道你并不喜欢吃枣泥桂花糕……既然生下你,就要再光明正大一些地爱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以陪着你,那就多多问你喜欢吃什么,过得开不开心,有没有交朋友,衣服暖不暖,告诉你她爱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惊弦如遭会心一击,他的认知从未踏过这些字连成的句句话。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爱。只是爱这一点点的字,可以把八字孤苦的心房点亮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朝英的爱不比一座父山。父山原本就没什么好比的……可不可以,再多留给他一点点柔软显摆的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现在,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,朋友的爱也是一种爱,”元飒星不再纠着手,脸上重新点亮起来,“我的爱明显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爹娘说,你要是不嫌弃的话,可以叫他们一声干爹娘。我说阿弦当然不会嫌弃。”她笑起来,笑眼里像装着一个明亮的春夏季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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