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巧言令色假虚伪李代桃僵真情谊
王如锋把铃铛粘回耳朵上，万般无奈地想，行，山不来就我，我去就山成了吧。如何秘密往谢琅身边跑已经是他五十年来研究精熟的一门功课，当下也不例外，王如锋跑到谢琅屋后，外边依然是如花似玉几张面孔戒备森严。他蹲在墙拐角，借一张石板凳挡住身体，摇动密声铃，在髓海里悄然传音道：“谢公子？”
密声铃那边凝滞了一下，随后回来谢琅一声懒懒的“嗯”。过一会，就看见谢琅推开门，示意他进来，而门口的几个丫头暂且不见了踪影。
这是王如锋第一回走正门进他屋，他堂而皇之地走在石径上，四处张望一下，没见过这个视角，还有些新奇。等进了屋里，他小声问谢琅：“是你把门口的人赶走了？”
谢琅看他一眼，其中含义不言自明，是“那不然是谁”。过了会，屈尊纡贵地给他解释道：“我说想吃莲子雪覃白梨羹，打发了多数人去小厨房慢慢地洗炖。剩下的一个守夜，我让她替我去捡白天忘在院井的一件长衫，所以没有人了。”
“了不得，还学会声东击西了。”王如锋忍不住笑，拍他肩膀。谢琅却摆出不高兴的神色，拂开他，自己去榻上盘腿坐着，合眼调息。王如锋叹气，自己爬到他身前对坐，刚伸手，谢琅似有所感，张开眼按住他的手，道：“不需要。”
“为什么不让我帮你？”王如锋费解。在此前，谢琅一直都是别别扭扭但没有阻止他，让他吃也就真吃了，现在倒是直白拒绝了。
谢琅轻哼了一声，拿王如锋之前的话堵他，冷清清道：“不过小伤而已，我自行调息就好了。”
“你还在生我的气啊？”王如锋简直哭笑不得，他手臂上的伤上过一道药之后现在已经长好了大半，只是粉色的新肉比旁边皮肤浅些。他抬起手给谢琅看，说：“我说的不假，这都是皮外伤，不要紧的。你那是内伤，哪里就一样了。”
“那也不需要。”谢琅睁开看他一眼，很快又闭上了。
王如锋在他旁边枯坐着，冥思苦想半天，想哪里又惹到他了，想来想去，想明白了，放软了语气说：“谢公子年纪轻轻第一次镇虫，就能做得如此完善周全，确实是很难得的。我也没想到，你第一次出手，就能把一个受虫气浸染已深的虫人打回人的形态。可真是太了不起了！”
谢琅眼皮下的眼珠微微一动，轻声道：“哼。”
“你做得非常到位，帮那个人……帮我的朋友治得很彻底，我十分感激你。”王如锋赔着小心哄这个灵智初开的巨婴，心里很想笑，只是不能：“我知道这法门对你的消耗很大，你白天又受了伤，所以谢公子，请让我回报你一下，也替你疗疗伤吧？”
谢琅神色这才稍霁，但开口依然是云淡风轻的：“小事。”他有些自得，又强撑着轻描淡写地说：“对我来说，不算什么。用不着你，你走。”
“知道你厉害，知道你了得……”王如锋看着他，笑眯眯的，让人没办法拒绝：“至少给我看一眼吧，啊？”
谢琅其实不情愿给他看，因为他确实有伤在身，王如锋一看便知。他不想王如锋知道他把事情办得这么狼狈，而且王如锋白天还因为这个责怪他了。他更不想王如锋因为他消耗自身思景，这一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只能归类于他希望王如锋保持好自身状态，最后与他好好打一场。但是现在王如锋又软语相求许久，他忍不住，就把王如锋的手撒开了，默许了。
王如锋便向前握住他两只手，拇指向内扣住他脉门，吐纳之间缓缓顺着筋脉往上探去，在窒塞的地方疏通，在断流的地方填补。他的息流汇入谢琅本身的思景，就如支流汇入河床、小溪汇入江海一般顺畅融洽，并无半点排斥不适。王如锋还在领着他的思景运作周天，谢琅却忍不住惊讶，上思一散，内景也跟同冗杂起来，王如锋马上提醒道：“专心。”
两人手握着手、膝抵着膝，期间息流交错如织，天衣无缝。王如锋无暇他顾，谢琅为了配合他，只能也专心。修过三炷香后，王如锋这才睁开眼。
他把着谢琅的经脉，略看一看大致没有问题了，破损的已经补上，而被腐蚀的也已经驱散得差不多，这时候才觉出精疲力竭来。王如锋长舒一口气，心道：这些年久不接触，我还以为浑忘了。想不到现在上手，倒也不太露怯。还好当时预备为师父调养，背得精熟，下了功夫在里边，不然今日是真的手足无措。
他又笑看着等他解释的谢琅，道：“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和你如此相合？”
谢琅有点迷茫地看着他，有些隐约感触，问：“所以……你是谢家的人吗？”
他是遗腹子，无父无兄弟姊妹，母亲又不习剑，自出生到现在，从未见过一个他感觉如此强烈的。这种感觉很新鲜，时而让他手足无措。
他想，或许常言说的血亲感应，大抵如此。但是如果王如锋真是他的血缘亲属，他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，又觉得还是不像为好。
王如锋愣了一下，随后很干脆道：“不是。”又笑着说：“你怎么会这么想。”
谢琅不说话了，专注地看着他，等他解释。王如锋想了想，狡猾地说：“可能我们天生就是这么相合吧，我也不知道，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我们就是命中注定的对手、注定的敌人、注定的宿仇，所以就连思景也如此相似，注定了要针锋相对的。”
他分明在扯谎，分明什么都知道，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谢琅又开始生闷气了，但是又反驳不得，只得以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。但是这会王如锋已经达成了给他疗养的目的，不哄他了，只是让他：“你看看你思景是否在髓灵内顺畅，流转是否周全。”
谢琅又不由自主跟他的话行走，看了一圈，觉得已无大碍，恢复如初了，便说：“可以了。”他看向王如锋，说：“你……”
这时候丫鬟已经做好了莲子雪覃白梨羹，敲门要送。谢琅被打断，出去接了一碗羹汤回来。他不好甜，要汤吃只是借口，因而拿银匙只略挑些尝了一尝，觉得味道腻烦，就推到王如锋跟前。王如锋自然接着他的喝，已经看穿谢琅的顾虑，便一笑说：“你放心！我并无大碍。”
他一挑眉，一手拿着银匙喝汤，将空闲的另一只手递出去，说：“不信，你看！”谢琅将信将疑，一搭他脉门，发现王如锋所言不虚，确实没有一点疲劳或者受损迹象，比之前状态似乎还好上一些。他以为王如锋确实有什么使两人一同增益的绝佳功法，也不再追问。
王如锋吃下一片削的精细、炖得软白的梨，满口甜丝丝的。他再去喝一口淡黄的汤，吃下两颗莲子，无意识口含了一下勺子，再拿出来时，却发现那淡黄剔透的汤色里，多出一口暗色的红，在银匙的弯里，浅浅地荡漾，醒目得让人惊心。
王如锋脑中顿时嗡一声，心知不妙，不动声色端起碗将剩下的残渣并汤一口气全喝了，将碗搁在桌上，对谢琅笑道：“多谢公子款待，我要回去了。”谢琅点点头，并不留他，王如锋看着他却诸多感慨。他看着当下又完好无暇的谢琅，如临渊而惧，想到谢琅万一身陨道消，心里就一阵阵后怕，那种普天之下苦心父母的无用忧思又开始冒头了，王如锋忍不住提醒说：“小谢公子。”
谢琅抬眸看他。
“无论之后发生什么，”王如锋深吸一口气：“你只记住你是一把最好的剑。剑就是剑。”
不要动摇，不要害怕，不要瞻前顾后，剑就是剑。
谢琅端上碗去前厅，叫几个丫头来取时，王如锋便趁机从无人把守的后窗溜出去了。他回到自己屋内，终于止不住呛咳起来，一边咳，一边吐出许多血沫，只觉得肺要跟着一起出去了，手按着胸腔，喘息艰难。
天底下哪有替人家疗伤，自己还有进益这样的好事？天地之间虚盈有数，没有同盈的道理，王如锋给出去多少，自己就要损失多少，这是不能作假的。只不过他身兼表里两套道诀，一套依照谢家理论构造，一套是自己的家学，被他费了许多心思才让这两者能依托同一个髓灵、用同一个思景流转。他为谢琅疗伤时，用的是谢家极锋诀的模子；而谢琅来看时，他已经改换了道诀，就如一纸两面一样，翻过来，就把原先的遮盖住了。两边道诀的思景运转点位不同，王家煎金诀所流经的穴位，有些正是谢家不需要的，再加上王如锋本就对于两家都了如指掌，掐指做个糊弄法，让自己的思景在谢琅眼里看起来正常，也不是难事。两相掩盖下，谢琅乍一看，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。
然而这两套思景道诀虽然迥然不同，王如锋人却只有一个；理论再怎么不一致，也还是要靠他自身单一的思景来执行的。王如锋切换思景，靠的是调整呼吸，以气流之变巧妙转换，而肺主呼吸，他这一换，颠乱倒错、逆天而行，首当其冲就把肺经伤得不轻。而后他更是以自身滋养谢琅思景，不计其数，损耗不小。两下相冲，王如锋现在不仅累得够呛，虚得够呛，肺里还隐痛不止，咳三下，就有一口腥甜的血跟着出来，喉咙也干疼起来。
王如锋从乾坤囊里掏出几颗滋补丹，就水囫囵吞下去，闭目打坐调息起来。他将养一会，忍不住庆幸，又忍不住得意，想，这一手“李代桃僵”，替人受过的方法，既含有王家参分刃齐煎金诀“化而能改，改而后生”的短时修复精髓，又依据谢家一贯洗髓伐毛的极锋之锐做了调整，使本来只对自身起效的煎金诀作用转在谢琅身上，无一不熨帖，无一不稳妥。如同那些不入流的小作品“美人面”、“密声铃”一般，虽然不出彩，但极需巧思设想。
怕是全天下除了我，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使出来。
他想一会，又心说：还好藏了一手李代桃僵。这伤落我身上尚且不好受，落在小公子身上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。谢家剑道，是需要保持极致锋锐的剑道，一旦遭遇任何波动，都很难回到原样。要是是谢琅，不知道将养多久，还能不能捡回之前状态；好在现在移到我身上了，我乃王家人，皮粗肉厚，转移到我身上恢复得快，倒是不要紧的。
他自行调整不谈，又过了几日，眼见大好了，也到了长右坡向浮玉崖的行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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