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年长戏年幼有心算无心（上）
这次断肠谷大变，导致原本正常进行的法道天中断了好长一段时间。因为造成这一切的弓/弩兄弟已经掩埋在倒塌的谷下，尸体都找寻不见，调查就更困难了，最后只将开门当日看守城门的门将贬走了一批，并取缔这届法道天所有虫人的参道资格，草草了事。
这个结果自然是让众人不甚满意的，于是城中议论纷纷，渐渐不可收拾。周佐作为太白南州主，招摇城主的直系上司，见状只能引咎出来道歉，且保证道天过后会继续追查。他又自掏家底送出许多灵宝仙器，将从青岁新进的丹药皆放给城中众人，拿出血本补偿了一番，城中的舆情议论才被压下去些。
等分发完补偿、清理好场地、受伤的参道人调养好之后，差不多已经过了小半个月。风头过去，往后的法道天依然照常进行。
因为取消了所有虫人的参道资格，跟王、谢、冯一批的木冬去不得了，于是他的名额便顺位落到了赵思德身上。但是赵思德却以灵台不稳、髓海动荡为由自请放弃了白银帜，吃了一次亏后极为小心谨慎的冯兰探听他放弃过后，也跟着放弃了。
所以最后只有谢琅、王如锋二人接下送来的白银帜，在经过断肠谷的大变故后，依然决定继续参道。
王如锋自上次一别，已经与谢琅好久不见。起点从断肠谷后开始，走到悬练瀑还有一段路，王如锋不便说话，只是对谢琅笑了一下。谢琅却并不看他，只是负剑疾行，只走到崖下，听得水声四溅，他才转过身来。
“此处就是招摇山场。”
王如锋点头。
“此处只有你我二人。”
王如锋又含笑点点头。他已经知道谢琅想说什么，当下只眼见得谢琅眼皮微抬，两只乌黑的眼珠也一并跟着点上两点亮色，肯定道：“你我的约定此时奏效了。”
王如锋环抱双臂，又点点头。他站得稀松随便，一点不紧绷，看不出严阵以待的战意，谢琅看他一眼，又提示说：“你说你会心无旁骛。”
谢琅两眼如水洗般澄明灼亮，肉眼可见地高兴、激动，像是一个等到了期盼已久的糖的小孩子。但王如锋却依然看起来很悠闲，背着手用脚尖踹地上的小石子儿，漫不经心，就像他以前任何时候一样。谢琅看着他，不甚满意，说：“你答应……”
王如锋说：“我是答应过这一场与你比试。你随时可以开始。”
场下的观法客屏息，不知道这两个高手在打什么哑谜；而赵俨心知肚明，王如锋要是有杀招，就全在这一阵了。他又想道，不愧是王家后人，刚烈峻绝，要报仇也绝不肯私下阴杀，而是选在这光明正大、众目睽睽的一处。
谢琅看着他，只觉得不对劲，可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对；他知道这不是他要的感觉，可是说不出来。
他看了王如锋一会儿，选择了他见王如锋第一眼时，选用的说辞。
他认真而严肃地催说：
“王如锋。”
“拔出你的剑。”
但是这一次王如锋并没有如之前一样，装糊涂找借口编理由，一味忍让、推拒、退缩。他站着，用看不出具形的铁胚护在身前，而脸上的神情很难形容，又像忧郁、又像仇恨、又像耻辱，复杂得像一张揉皱的纸。
有一个死去的称呼渐渐在王如锋心里复燃了，须臾，他深深地看了谢琅一眼，说：
“我已经答应过我的主人，一生一世不再用剑。”
谢崔鄩养他两百年，任凭他如何如师如父、口传心授，王如锋开口只称呼他为“主人”，表面恭敬卑下，内心意为提示自己奴隶罪人身份，用耻辱让自己保持清醒。谢崔鄩死去五十年，王如锋嘴上不论，心里已经自行改口，叫他师父了。
过去这么多年，王如锋几乎以为自己将那段岁月给忘了，但这时候，在悬练瀑边，在步步紧逼的谢琅眼前，他又想起来，并且脱口而出。
主人。
那种包羞忍辱的感觉又涌上来了，替他的战意添一把柴。无论是什么原因，无论用什么理由，王如锋都必须赢下今天这场对决，登上堂庭顶。
谢琅看着他，知道这是王如锋给他的第一个答案，而这答案与他无关，只关乎王如锋自己过往岁月，又是一桩“杂念”。他心里对这个答案很不满，又觉得隐约的不甘，只因王如锋脸上为此出现的所有情绪，皆与他没有半分关系。
为什么？凭什么？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人，你可以懂得那么多；凭什么都是一样的道，你却可以居高临下仗着资历对我戏耍、逗弄，却从不把我看在眼里。
你什么都了解，我什么都不懂，而什么都不懂的我也在你眼里也如此无关紧要。
你是比我年长，可是那又怎样？
我不是小孩子，不是需要你保护的人，不是盼望你同情的人，而是足以与你相当的人。我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，我这样才是正当的道行，而我要向你证明。
谢琅面上浮现愠色，他拔剑在手。
他的剑一如既往，典雅而美丽，其上裹缠的息流使剑身散出莹润而寒凉的光彩，华美似白玉。王如锋无论多少次看见都会被那剑所惊艳，这时候也不例外。
而场下观法客也陆续觉察了谢琅的区别对待，交谈起来：
“还真是，和之前一样，他遇见王如锋就会先拔剑！”
“不知道这王如锋到底有什么特殊，竟然连谢公子都如临大敌？”
“这次就可以好好看一看了谢剑了……”
谢琅提剑，前进一步，而王如锋转而后退一步，一脚踏入瀑下的水潭中。就以那一下飞溅的水花为号，谢琅双手握剑静立垂目，剑尖竖直在眉心中央，倏尔展臂前挥，整个人随剑走跃起空中抡转两周，息流迸发。
静默的潭水一瞬间抬起千丈，又破碎成雨跌落。
谢琅身在千片万滴雨中，将剑直刺，而那些水珠也追随着他向前扑去！
正是谢家剑式上六式之“梨花成霰”。
然而他刺过去，却丢失了目标。
他已经够快，而王如锋却好似早就知道他的动作，赶在他之前投入潭水消失了。谢琅落在水面上，息流微收，剑尖点在水面起一波涟漪，而这时候王如锋却攀着一块石头破水而出！
谢琅立刻刺下去，而王如锋右手伸指一弹，湿淋淋的手上飞出的水珠擦过谢琅高束的头发，顷刻将那一条发带打裂，谢琅的长发也瞬间披散下来，前面的碎发糊住了视线。
谢琅眼前缭乱，只能凭感觉下刺，已经不能凝神，落在王如锋左手的铁胚面上，发出很响的“荡——”一声。
这声音还犹自缭绕，王如锋却已经撑着石面跳起来，用小腿别住他后脖颈，借自身体重兼下落趋势将谢琅使劲向水里压去。谢琅视线不清，头被压在水下，袖中擎剑，霎时一道白气光华从水底直升上来。
王如锋早有所察，撒手借力退去；而桎梏住谢琅的力气一松，他立马抬起头来，将披散的长发以息流吹去后侧，抬眼再看时，只看见王如锋借他那一剑掀起的气浪，已经滚到瀑布水面后一个凹下去的石凿里去了。
尽管提前避让了，但是王如锋的右腿还是遭剑气擦了一下，登时出现一道极长的血线，殷红的血往下涓涓地流，汇入暴烈的落水中。
他蹲身在倾斜光滑的石面上，死死抠住石缝，避免自己不被冲走。王如锋这时候有些恍惚，很快速地反应过来了，这本该是下六式之二“分金玉”，因为有干扰的缘故，息流不够，动作使出来架势不足，落在身上，变成了之三“断丝帛”。
托大了，还是不能主动攻击他。
只能先拆招。
谢琅随手扯下一条布捆好头发，再往上看时，王如锋已经扯住崖顶垂下来的藤蔓，跑前两步，跃出瀑布，向上荡去。谢琅想也不想，纵身一跃，逆着冲下来的水瀑急速上行，一记“击玄铁”向上削去，带出一轮的圆满水花，那臂粗的藤蔓应声而断，而失持的王如锋向下坠来，如飒沓的流星。
谢琅突然觉得不对。他心里有一种危机预警，立刻收剑架过头顶，右手握剑柄，左手食中二指抵剑面，将剑横放回护自己。王如锋又好像早有所料，落下来时正好重重地踩上他的剑面，呵斥一声：“下去！”
王如锋腿上血如缕滴在谢琅雪白的剑上。他的脚踏上剑面的一瞬间，谢琅甚至握剑不稳，无奈变式将左指抵剑变为左掌顶剑，但极重的力道还是将他蹬得不得不向下翻滚。
谢琅在崖面上滑了一段，投出一长串水花，才找准时机反手将剑插入崖中，止住跌势，人挂在崖上。水流汨汨冲下来，将他整个人洗刷一遍。他看向他的左手，发现手因为碰剑的原因，已经被割破不少口子，细细碎碎，处处流血。
谢琅看着这些意料之外的受伤，皱起眉，觉得很诡异。
他明明在主动进攻，却处处被动。他确信他已经够快，所以王如锋根本不是快，而是好像了解他的内心所想一样，完全看穿了他接下来的动向，从而提前做出准备。
观法客里，响起阵阵的惊呼：
“王如锋！王如锋！他打谁都不起眼，现在竟然把谢公子也拉得有来有往！”
“我还以为他也会被一击坠山呢……这么说的话，他比周樑还强？不会吧？”
“看啊，竟然是谢公子落在下风！”
“怎么就是下风？不过是王如锋耍阴招跑得快两步，明显王如锋受的伤更严重。”
“输不起？落后就是落后，落后了还有什么理由么？法道天比的不是谁走的快，而是谁受的伤多么？”
“谢家的狗腿还在叫嚷呢？”
“法道天还没结束，小落后几步的距离，你们就又开始唱衰谢家了？而且这王如锋赢了是人家的事，跟你们周家又有什么关系呀？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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